『殺了女兒的媽媽』(上)

奶粉罐傾斜的倒在鋪有大紅色床單的雙人床上,蓋子在地上回應著搖晃燈光照射下有一閃沒一閃發出光亮,而散落出來的奶粉,染白了床上那老舊的紅。

狹小又簡陋的房間內本來就有過多的雜物,不甚整齊的堆積著。但此時,歪倒的衣架、掉落在地上衣物、被碰懷的燈,格外的紛亂。

枕頭中心凹陷成小臉狀,就放在宜芳女兒的旁邊,靜靜的躺著,就像宜芳女兒一樣,靜靜的、沒有聲響的、一動也不動、在偌大的床上,連胸口的起伏,都停了…

小孩的生息就如一縷輕煙,被空氣吸空了,只有床邊,掛著髒污的鼻胃管、乾掉的插管、雜亂錯落的偵測線管等,似乎還保留住原主人曾有的氣息。

宜芳聽著房間的安靜,多久沒有了?從孩子出生天生的本能、到確診後的無意識的哭鬧、抽痰器與呼吸器的定時轉動,三年了,三年這房間都是宜芳的痛苦與悲劇。

手機上的亮光早已熄滅很久,Line裡面有宜芳打給前夫幾十通沒人接的電話、有宜芳求救到怨恨的留言、還有宜芳最後那些詛咒與告別的訊息。

今晚,她終於終結了,這世界也停止了,那些痛楚、壓力、掙扎、暴力、疼痛、吵鬧,除了絕望,永遠擺脫不了的絕望。

下午,宜芳的前夫回來過,宜芳希望前夫能留下來幫忙照顧女兒。但一如孩子確診後這三年的每一天,總是在爭吵與互推、最後在家暴中結束,而被困在這房間的,永遠只剩下宜芳一個人。那歪斜的衣架、凌亂的衣物,就是常常砸過宜芳身上的物品。

宜芳還記的前夫甩門離開前,她正質問著前夫,是不是在外面有女朋友了?是不是背叛了她跟女兒?是不是忘了他們之間的約定?還有女兒的醫藥費?這些問題,他們吵了好一陣子。

前夫怒吼著叫宜芳「不要吵」、大聲地宣告「我們之間已經離婚了,妳沒有權利再管我任何事」、滿臉嫌棄的罵宜芳是「神經病」、說「倒了八輩子楣才跟一個神經病結婚生下了一個不正常的小孩」、拖著他「甩不掉包袱跟痛苦」。

宜芳大聲哭喊著抗議那種種加諸在她身上的罪名跟他們之間的婚姻狀態、抗議著獨自照顧小孩後被診斷出重度憂鬱症卻被前夫一直污辱她的精神狀況、抗議著已經無力負擔的所有醫療和生活費用、抗議著那喘不過氣的照顧壓力。宜芳雙手不斷地拉住急得要離開的前夫。是冤枉也是求助。

可是前夫並沒有停下腳步,只是滿臉厭惡的不斷的甩開宜芳這雙神經病的手,用力地揮動中甩了宜芳幾巴掌、讓宜芳撞了好幾回牆、還有當怡芳掉在床上時砸在身上的各種房間內拿得起的物品。前夫將宜芳丟得好遠好遠,遠到宜芳就算伸長雙手、拉長指尖也搆不到前夫身體的一點點。

然後一如過往,重摔的關門聲後,是前夫頭也不回的離去,一如以往,宜芳既無助又被萬般羞辱後的跪在地上哭。

前夫!已經離婚了!她沒有權利再管他了!這些話不停的在宜芳腦中重複著!宜芳多想大喊,這是她的丈夫,不是說好只是在法律上是前夫嗎?不是說好的嗎?

當初,丈夫跟她說,為了可以領更多的補助以補足女兒龐大的醫療及照護消耗品費用,可能還有機會可以讓女兒到專業的機構照顧,他們協議假離婚。

可是,這三年來,孩子還是她獨自在照顧,沒有到機構沒有到更好的地方,多數的補助大部分也成了丈夫的生活費,並沒有減輕太多的壓力。只有假離婚好像變成真的了,丈夫離她跟女兒越來越遠、對女兒的責任越撇越清、對她跟女兒的關心越來越少,不回家成了常態,她的丈夫好似變成真正的前夫。不是啊!這不是他們當初的約定!這不是他們當初說好的!

宜芳痛哭不已!等到眼淚流乾,宜芳撐著滿身的痛,回到照顧女兒的床邊,發現鼻胃管不知從何時從女兒的鼻內掉了出來。這樣的狀況不是第一次,三年來,有太多讓人不知所措的第一次、瀕死的邊緣、以及之後不斷的重複輪迴後成了習慣的每一次、各類突發事項。

但這次,似乎是灑在宜芳所築起壓力提防的最後一滴水,衝破了宜芳所能承受、淹滅宜芳所有的理智與力氣。

宜芳用枕頭悶住了女兒,凌亂的頭髮、顫抖的手、臉上不斷湧出的淚水,直到女兒掙扎的手腳與聲音不再晃動、直到所有的一切都不再有聲音。

然後,宜芳趴在枕頭下女兒的身上,大聲地哭泣,是不捨、是破碎、是無力、更是對自己的厭惡。

最後,宜芳用著滿是瘀青紅腫的雙臂輕輕的抱起了女兒,擺脫掉大部分的管線、維生器,好久沒有像這樣可以抱著女兒,不用擔心管線掉落、生命危險。

搖著、搖著。

搖著小孩眼匡旁的眼淚逐漸乾枯、搖著小孩的臉色從漲紅到轉黑、搖著小孩本就不動的四肢逐漸僵硬、搖著小孩那壓斷的鼻樑更顯坍塌、搖著從夕陽的餘暉到房間變得漆黑、搖著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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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在剛開始收矯正機關收申請書、服務收容人家庭的時候接的案件。

剛打開信封抽出申請表單,罪名那格「殺死女兒」幾個字驚嚇了剛開始當社工的我,無法接受,如所有人一樣,心中滿滿的「憑什麼?」的憤怒!「憑什麼?大人可以私自的帶走孩子的生命」、「憑什麼,大人可以決定孩子的生死?」我幾乎想直接把申請書塞在抽屜的最深處,一直到另一張不同筆跡的小紙條從信封中掉了出來,上面寫著:請 貴單位幫忙,收容人身體狀況越來越差、個案及其家庭生活困苦急需協助。

我打了申請書留下的號碼,是姊姊的電話,本以為姊姊會跟我一樣生氣、不能理解,可是姊姊聽到我打電話來的原因後,卻是滿滿的不捨與不斷地哭泣。

原來,他們是一個罕見疾病的家族,姊姊跟我講了一個好長好長、好悲傷的故事,是悲劇的總合、是無力再掙扎的破碎、是不應該卻也無法解開的循環,是掛完電話後心情沈重的只剩下嘆息。

結束通話後,在下班前,姊姊又打電話來,說媽媽聽到宜芳有寫信給我們的事,問能不能跟我們見面,因為宜芳事情發生後就不再跟他們說話,把自己緊緊的關了起來,媽媽想知道宜芳過的好嗎?

於是,我們跟媽媽見面了,也看見了悲劇的序曲。